刘黑枷:一位报人的抗战

2022-09-18 15:19 来源: 沈阳日报

    

    二十世纪70年代全家照。

    刘黑枷(右一)倾听通讯员意见。

    写在前面

    东北中学是因“九一八”而诞生的一所学校,它虽然只存续了10年,却集中了一批不愿当亡国奴的东北知识青年精英,他们用流亡抗战、读书报国的形式度过了自己的青少年时期,他们中很多人选择了跟党走,成为解放东北、建设东北的中坚力量。在九一八事变爆发91周年之际,本报继续推出《家脉国魂·告翁书——解码“东北中学后裔”为何牵念这所仅仅“存活”10年的中学》大型策划报道,为“东北中学后裔”与“东北中学学子”搭建一个超时空的对话平台,解码流亡抗战、文化抗战的精神内涵。

    东中学子刘黑枷简介

    刘黑枷,曾用名刘恩波、刘志鸿,1920年生,辽宁沈阳人。1933年秋入北平东北中学,至1940年秋高中毕业。1945年5月毕业于东北大学中文系,在湖北礼山大悟山参加新四军第五师,在党的鄂中区机关报《七七日报》任副刊编辑,兼新华社中原分社记者。1946年6月回到东北,同年7月加入中国共产党,参与创办《工人报》(《沈阳日报》前身)。此后历任《沈阳日报》副总编辑、总编辑、沈阳市委宣传部部长、市政协副主席等职。两次被评为全国优秀新闻工作者,入选“百年党报百位优秀报人”。著作有《母亲的行列》《蚂蚁菜花》《雁来红》《写在心中的书简》《雨暴风狂时节》《告别一个时代》等20余部。

    如果父亲还在

    亲爱的父亲:

    如果您还在,已经过百岁了。天气好些时,我一定用轮椅推您在浑河边的垂柳下徜徉,一对再无时间约束的小老头和老老头有的是话题可聊。

    首先我得感谢您一生从未把自己的意愿强加于我,老实说早年间我还并不领情呢,认为是那代人只顾着忙事业才懒得搭理我们,只想着自己成龙而非望子成龙。后来我才明白,您其实更希望儿子按自己喜欢的方式成龙。1999年初,您从重庆寄给我一张生日贺卡,上面工整抄写了一首五言格律诗,题为《贺五儿四十四岁生日》,头两句是“冬腊沉沉夜,赤驹降我家”。我属马,生于一年中最冷的腊月,下生前夜母亲闻树梦见一匹小红马嗒嗒跑来,到她身边后跪地俯首。诗中还写道:“扬鬃羡冼聂,奋蹄追茅巴”,冼、聂、茅、巴指的是音乐家冼星海、聂耳和文学家茅盾、巴金,他们代表的两个方向正是我按自己兴趣选择的。

    随父母在乡下“走五七”的青少年时代,我曾梦想成为一名京胡师,您就在县城供销社给我买来《京胡演奏法》,还剪下一条旧裤腿,用歪歪斜斜的针脚为我缝了个琴袋,以极大耐心忍受我那把竹制的乐器一年四季尖叫下去。后来我又梦想成为作曲家了,您又在省城新华书店给我买来《乐理知识》《怎样识五线谱》《群众歌曲创作漫谈》,虽然您对新闻、文学和绘画以外的音乐一点都不热衷。再后来,我也像您当年一样,考上了大学中文系,渐由“羡冼聂”过渡到“追茅巴”,您不必再跑新华书店了,但对我将来到底干什么仍不挥指挥棒,任凭我自由选择。

    几年后您重返领导岗位,决意把耽误了多年的时间全抢回来,办报仿佛着了迷,走路都带小跑,每天清晨一起床常常就不见了踪影,回来后母亲问您:“老头儿啊,你跑哪去了?”您谎称倒垃圾去了,母亲笑着拆穿说:“倒什么垃圾呀?你又去收发室看新出的《沈阳日报》了。”但您在为报纸倾尽心血之余,对同志对亲人仍像“暖水瓶”一样,外冷内热。当年我在家里北屋苦读时,您一会儿过来放桌上一只洗净的苹果(配着小碟),一会儿过来又补上一只梨,但绝不多待一秒钟,也没有表情,二话不说便走,仿佛生怕流露出“父爱”。要是外面下雨了,您准会从哪弄来些旧报纸,把我的自行车座里三层外三层裹严,可从不跟我说一声。

    如果您还在,我一定告诉您,我曾多少次在梦中与您重逢。您的头发黑而浓密,腰板倍儿直,穿着您最喜欢也的确令您年轻潇洒的驼色对襟羊毛衫,声若洪钟,容光焕发。您若知道自己在儿子梦中这么“酷”,准会掩饰不住地微笑起来。

    如果您还在,您仍会一如既往地关心国家的发展,民族的未来,世界的局势,还有当天的《沈阳日报》出来没有。那我就尽快把报纸送到您手中,让您从头到尾先大略扫一遍,之后按您的意愿,一篇一篇读给您。

    您的儿子:刘嘉陵

    2022年9月17日

    刘黑枷是《沈阳日报》的老总编,也是全国知名报人,他的办报之路是从东北中学开始的。他从1933年秋入北平东北中学到1940年秋高中毕业,经历了东北中学北平、鸡公山、桃花坪、静宁寺等不同时期,是东北中学10年校史的重要亲历者,他的求学之路也是他的办报启蒙之路。

    在东北中学,他成为学校的办壁报能手,作品开始偶有发表于报端。在东北大学求学时,他更是写了50余万字的文章,许多作品见诸报端。他参与了《工人报》(《沈阳日报》前身)的创刊,并为《沈阳日报》发展奋斗了一辈子,留下一笔值得我们永远珍视的文化和精神遗产。

    一名流亡抗战的战士

    因为流亡,从小埋下爱国的种子。“九一八”改变的不仅是他的名字,更对他的一生产生影响。

    刘黑枷是沈阳人,他原名叫刘恩波,但九一八事变改变了他原本安稳的读书生活。那年他11岁,被迫流亡到北平,父亲将他的名字改为刘志鸿。上高中时,他写稿开始用刘黑枷的笔名,一直沿用下来。为什么选用这几个字?他自己解释说,因为“刘”字有砍杀、粉碎的意思,“刘黑枷”,意即砸烂旧社会的枷锁。

    “九一八”改变了他的名字,更对他的一生有影响。1932年春,他在北平读小学,模仿章回小说绣像画的画法,画了一个人骑着毛驴,人是日本侵略者的形象,毛驴越过了山海关,题为“得寸进尺”,此画作先是发表在学校壁报上,后来又刊登在报纸上,这是他第一次有作品见报。爱国的信念从小就在他的心里扎下了根。而他爱国的武器,就是以笔做刀枪直刺敌人心脏的一篇篇战斗檄文。

    1933年秋,刘黑枷考入北平一所专门招收东北流亡子弟的学校——东北中学。每月18日,他吃着高粱米饭,喝着黄连水,听着18响鸣钟,面对东北四省地图默哀,开始了自己的中学生活。他随学校一路流亡到河南鸡公山,参加了“二·一九”学潮请愿活动。这次活动对他的思想产生了很大触动。什么时候才能回到东北的故乡?国家什么时候才能强盛?自己的前途会是怎样呢?他对这些问题有了一定的认识和朦胧的觉醒,但相伴而生的是彷徨和苦闷。后来老师开导他:“苦闷往往是觉醒的先导,要多想到他人,多思考国家民族的前途,才会走出苦闷,振奋精神,实现复土还乡的志愿。”

    1936年夏,他曾短暂到西安二中就读,参加了纪念“一二·九”运动一周年的学生游行示威活动。在西安,他和同学们一起创办了一本杂志,刊名叫《东北呼声》,铅印、16开,创刊号于1937年6月5日出版。他以笔名“枫雁”撰写《以战斗的行动答复东邻的“友情”》一文,义正词严地痛斥日本帝国主义者的“友情”和“经济提携”,从此与办报结缘。

    初中毕业后,刘黑枷再次投奔东北中学。七七事变后,全国燃起民族解放的烽火,一直过着流亡生活的刘黑枷表现更为积极。他用彩色油漆,在山上如房屋大小的巨型石壁上,画了数幅宣传画,内容是军民团结战胜日本强盗。做得更多的是按期出版学校的街头壁报,每周一期,宣传抗日救亡。除了坚持办壁报以外,他还和擅长绘画的同学王稚春学习山水画,编辑过手绘本的画报,内容是揭露日本侵略者的漫画,以及反映学校师生生活的速写,还有不少属于东北故乡风情的素描。封面是彩色的,16开,跟正式出版的画报杂志一样,供同学传阅。

    流亡路上办街头壁报

    1938年7月,抗战前线告急,学校向湖南迁移。刘黑枷拿起笔和群众在一起,坚持办街头壁报。

    学校南迁到湖南邵阳桃花坪时,他和同学感到一般民众对抗战认识的不足,对最后胜利的信念还较模糊,所以决定以文字来宣传,用通俗浅显的文字编辑适合大众需要的街头壁报。两周的时间壁报在桃花坪共出了5期。内容有激发爱国思想及动员保卫乡土的文字,有防空防毒的实用方法,有小调、大鼓、歌曲、抗战故事、通俗文学,有时事解说,还有漫画。他每期负责设计刊头、画漫画、写短文、抄誊、美化标题。他们还在壁报旁边钉上一个大众投稿箱,请群众投稿和随时提出意见。在张贴第二期壁报的时候,就有大众投稿,都是用墨笔写的:一篇是请求发起征募寒衣寄送前方将士,后面还附了一首《西江月》;另一篇是一首激励人民爱国热情的大鼓词。这两篇来稿,同学们只改正了几个错字,就很快登载出来。以后又收到不少群众来稿。从第二期以后,每期都登载三篇群众自己的作品,有时附上一些按语和解答。

    1938年12月10日,湖南形势紧张,学校再次西迁。刘黑枷身穿单衣,想着那句歌词“流浪到哪一天,逃亡到何方”,不胜感慨。师生从桃花坪出发,途经烟溪、溆浦、辰溪、芷江、晃县、贵阳、遵义、重庆等地,来到位于四川威远的静宁寺。尽管旅途艰辛,刘黑枷和同学们仍然不忘办街头壁报,一共办了30余期,一路走来一路宣传抗日。

    刘黑枷曾撰文记述:“在湘西南各县,我们编壁报,在烟溪为最困难,但也在烟溪收获最大。初到烟溪,因为小船内不能写字,大家都束手无策。后来自己找房子,又遇到了很多不该有的阻碍,甚至被撵走。但我们终于克服了种种困难,在新年的前几天使街头壁报第一次和烟溪的市民见面。成群的人从四面八方围拢上来,他们那么用心地阅读着,低声吟诵着上面的每个字。有的晚上拿着灯来读壁报。我们为了要听取读者的意见,以知道他们的需要,所以也杂在他们中间,帮他们解释,也询问他们。他们诚朴的态度和求知的精神大大地鼓励了我们,使我们在寒冷透风的屋子中连续把壁报办出了5期。”

    在迁校过程中,刘黑枷还以“赵之人”或“阿福”为笔名给沿途报纸投稿,计有长沙《大公报》、沅陵《抗战日报》、贵阳《革命日报》等,其中刊登最多的是《抗战日报》和《革命日报》。写的内容大多为沿途所见所闻,如《奇丽的山水在铜仁》《上长江五百里》《四·一二的血债》等。

    刘黑枷还和几个爱好文艺的同学一起,组织了一个“长途文艺研究会”,并铅印出版了文艺刊物《长途文艺》,共出版了4期。刘黑枷曾感慨道:“8个月,走了2500里,虽然没有在课堂上课,却比上课所学还多。”

    为办报奋斗了一辈子

    1940年秋高中毕业后,刘黑枷考取了东北大学,但因交不起学费,请求休学一年,靠打工和为报刊写稿攒钱。这时,他从刚由辽宁沟帮子到四川的同乡那里了解了东北的情况后,写了《东北近状——暴敌压榨民不聊生》,于1940年10月16日发表在重庆《大公报》要闻版显著位置,全文1600字。想起这些,刘黑枷曾说:“看报时,心都跳起来,这对我鼓舞颇大,坚定了我从事新闻工作的决心。”

    大学时期,刘黑枷是办壁报、演戏剧的高手,他此时开始接受重庆中共中央南方局青年组领导,心中燃烧着理想之火,创作多篇反映敌伪统治下东北人民的抗争和流亡在关内的东北人心态的短篇小说。1942年,他写的《奴化教育下》(大意是东北一小学生受日伪奴化教育荼毒,竟密报游击队行踪并受奖,最终他舅舅和母亲为拯救孩子弃家将其带到游击队)发表在靳以编的《现代文艺》上,获征文第一名。1944年3月,他写的《人的旅途》(大意是一农村妇女不堪婆婆和丈夫虐待,女儿死亡,寻死不成,出家为尼仍受折磨,最后投身妇女战地服务团,走入抗日行列)在郭沫若编的《中原》杂志上刊出,此小说后被收入《中国新文学大系》短篇小说卷。

    1945年,刘黑枷大学毕业后,和一些进步学生一起去湖北的新四军根据地,在党的鄂中区机关报《七七日报》任副刊编辑,实现了他做一名党的新闻工作者的愿望。

    1946年6月,刘黑枷回到了阔别15年、日思夜想的东北,开始做地下工作。沈阳解放前夕,组织上把刚刚到哈尔滨工作不久的刘黑枷调回沈阳,和其他同志一起筹备创办《工人报》。

    1948年12月20日,《工人报》正式创刊。《工人报》诞生在解放战争中人民夺取的第一座工业大城市,以“工人”命名的报纸在解放区是第一份。创刊号一版登的发刊词是刘黑枷参与撰拟的。《工人报》创刊后,解放全国的战争顺利推进,南京解放了,重庆解放了……《工人报》经常出《号外》,装上卡车,系上红绸子,开往铁西工业区,发给工人。那时,刘黑枷任通采部主任,坐摩电车跑了许多工厂,写出了多篇反映当时工人生活的新闻作品。一年后,《工人报》改名为《沈阳日报》,刘黑枷被任命为副总编辑。

    他为这张报纸奋斗了一辈子。1980年1月,中共沈阳市委任命刘黑枷为市委宣传部部长,可他舍不得报纸,继续兼任《沈阳日报》总编辑。1982年1月,报纸恢复对开四版,他离开宣传部,回来专心办报,并于当年3月28日当选为沈阳市政协副主席。

    他生前居室的墙上,挂着醒目的言志横幅:“芝兰生于深谷,不以无人而不芳。”这是他的座右铭。在任何情况下,他都埋头苦干,衣带渐宽终不悔,只因他对这片黑土地爱得深沉,这也和他的流亡抗战经历不无关系。(记者 周贤忠)

    

[编辑: 王正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