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4年7月爆发的甲午战争到现在已经120周年,今天我们要讨论的是,在战争与政治的背后,深蕴着的文化传统的特质。
近代以来,日本多次成为侵略战争的策源地,至今日本的右翼当政者与右翼文人,仍以种种说辞美化日本发动的侵略战争,并若明若暗地表示自己是这种侵略传统的招魂人,参拜供奉甲级战犯的靖国神社、解禁集体自卫权是显在表现。日本右翼的战争观、历史观在学理上是荒谬的,在法理上是非法的,而且包藏着相当严重的现实危险性,理所当然地遭到包括日本人民在内的世界和平力量的谴责。但二战后大半个世纪,坚持侵略传统的右翼却能在一个文明水平颇高的国度,长期强势占据执政地位与话语主导权。造成此种怪异现象,有复杂的国际原因与国内原因,而深刻久远的文化传统发挥历史惯性作用,无疑是其中一种重要因缘。
积淀久远的“皇国史观”与“八纮一宇”说
地处东亚外缘的岛国日本,国土狭窄,资源不富,却“不甘处岛国之境”,很早就产生强烈的领有世界的妄念,这在日本的“皇国史观”中有鲜明展现。
“皇国史观”是日本军国主义战争动员的精神主脉。此一史观认定:日本天皇制国体高踞万国之上,“万世一系”的天皇治下的“神国”日本,应当统领世界。此一意旨,正式宣示于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而其思想渊源则伏笔千载之古:早在公元8世纪,以汉字书写的日本古典《古事记》(公元712年成书)、《日本书纪》(公元720年成书)中已有呈示。至中世,伊势神道的五经典之一《倭姬命世纪》宣称:“大日本神国也,依神明之加被”。此种神化大和民族、神化天皇,认定天皇统治世界的思想自古代延传至近代,形成以明治天皇《教育敕语》的“尊皇爱国”论为主旨的皇道主义,而对外侵略扩张则是皇道主义的题中应有之义。
日本的“神国”论直接推衍出海外扩张论,而其中的观念联结便是“八纮一宇”说。
传说中的初代天皇“神武天皇”便有“八纮为宇”臆想。“八纮”一词原出中国典籍《列子·汤问》、《淮南子·地形训》,意指四方四隅。日本最初的古典《日本书纪》借用此词,编造神武天皇建都诏书,内称:“兼六合以开都,掩八纮而为宇。”意欲将世间八方,置诸一宇(屋顶)之下,而这个“屋顶”,便是世界最高君主日本天皇。此一妄念,自古代延至近代。明治维新伊始,即以天皇名义发布《宸翰》(御笔信)曰:“朕安抚尔等亿兆,终欲开拓万里波涛,布国威于四方,置天下于富岳(富士山)之安。”这正是“八纮一宇”的形象诠释。
“雄飞海外”、将八方疆域收入治下,是日本统治阶层千余年来的梦想,其掠占的首批目标是邻近的朝鲜半岛、台湾岛、库页岛,以及中国东北的白山黑水,整个东亚大陆乃至全世界则为其侵略的“远大目标”。
天皇的御用文人不遗余力宣扬此说。1903年,日本“国柱会”成员田中智学把神武天皇“掩八纮而为宇”之语概括为“八纮一宇”,其字面义为“四海一家”,实则宣示日本为统一全世界的霸主。1915年3月11日,国柱会机关报《国柱新闻》刊登《神武天皇の建国》一文,正式抛出“八纮一宇”说。1940年7月26日,日本近卫内阁制定《基本国策纲要》,声言建立“大东亚共荣圈”,“八纮一宇”为其根本目标。中日战争及太平洋战争期间,“八纮一宇”成为日本帝国的国家格言,其军政机构悬挂两大条幅,一为“武运长久”,一为“八纮一宇”。
践行“八纮一宇”的海外扩张
作为日本千余年的国家格言,“八纮一宇”决非徒快口耳的言辞,而是实行方针。自大和国于4世纪末、5世纪初统一日本开始,即践履“掩八纮而为宇”的扩张计划。
4世纪末,倭王侵犯朝鲜,渡海攻破百济、新罗城池,迫使朝鲜半岛人众为其臣民,并掳掠奴隶、布帛,后高句丽军击败倭军,倭王退回日本。
6世纪日本派兵介入朝鲜三国(高丽、新罗、百济)政争,被唐朝与新罗联军重创,此为中日间第一次交兵的“白村江之役”。史载:唐将刘仁轨“遇倭兵于白江之口,四战捷,焚其舟四百艘。”(《旧唐书·刘仁轨传》)惨败的日本认识到唐朝强大,遂有多次遣唐使的派出,士人、僧人学习先进的唐文化蔚然成风。这是日本学习强者、欺凌弱者的国家性格的一次完整表现。此后近千年,日本因内争频仍,国力孱弱,对外征伐有所收敛。
16世纪末,军事封建领主丰臣秀吉平定战国纷争,握有一支久经战阵的武装,立即向外扩张。先是迫使朝鲜、菲律宾、琉球前来朝贡,进而大规模出兵朝鲜,试图以朝鲜作为征服中国的跳板。1590年冬,已成日本实际统治者的丰臣秀吉致书朝鲜国王,宣称:“长驱直入大明国,易吾朝之风俗于400余州,施帝都政化于亿万斯年。”丰臣秀吉还狂妄地说,以日本这样的“刀箭锐利之国”可以轻取“大明长袖之国(意指文弱的士大夫之国)”。
1591年和1597年丰臣秀吉两度派遣大军渡海,于釜山登陆,占领朝鲜京城、开城、平壤三都,锋指明朝,宣示要迁都明朝京师北京,由日本天皇统治明国,将北京周围十“国”之地献为御用,并任命义子丰臣秀次为大唐(中国)关白,朝鲜则交给羽柴秀保或宇喜多秀家统治。丰臣秀吉拟驻宁波,统治从东亚到印度洋的广大区间。因中朝联军在陆战和海战中击败日军,丰臣秀吉铩羽而归。这场由日本发动的侵略朝鲜、明朝的战争,中国史称“万历朝鲜一役”。此役战败归国的丰臣秀吉一蹶不振,然其“必图朝鲜、窥视中华”的扩张侈念对近代日本产生久远影响。
1894年中日甲午战争开启之际,日本刊行《日清战争实记》,连载坪谷水哉的《丰公朝鲜军记》(“丰公”指丰臣秀吉),该记的序文云:“我帝国开辟以来,堂堂六师境外从事征讨,自上古神功皇帝征服三韩以后,迄于天智天皇在位,前后460余年间,凡30余次,然征讨三韩之地,即今之所谓朝鲜半岛者,更深入中国本土与之交兵,当时从未有过。天智朝以来1220余年间,我兵出国征讨,大收宣扬国威之效者,仅有两次:其一,是文禄、庆长之际丰太阁(丰臣秀吉任职太阁——引者)征韩之役;其二,是此次对清军的讨伐(指甲午战争——引者)。”
可见,近代日本侵略战争,以16世纪丰臣秀吉征伐海外为直接先导。丰臣秀吉是日本发动对外侵略的精神支柱。
江户幕府时期“日本主义”发酵
丰臣秀吉扩张狂念遭遇重挫,继起的德川家康建立江户幕府。因国力所限,又为了禁止“异教”(指天主教)“异学”(指西洋文化)入境,幕府两百余年间厉行“锁国体制”,对外侵略偃旗息鼓,然“掩八纮而为宇”的诉求未曾消弭,封建领主仍怀“德化宇内”之想,于内敛间,令“日本中心主义”精神发酵,并通过强化军事组织,实现军政一体的“武家统制”,武士居社会强势地位,而武士的本性充满杀伐和武力扩张倾向。
江户幕府初期,儒学家、兵学家山鹿素行著汉文历史书《中朝事实》,称日本为“中华”“中朝”,乃世界中心。山鹿追溯日本皇统起源,扬言最高政治理想早在古代已经完美实现。山鹿素行讴歌“忠节”“尚武”的《武教小学》《山鹿语类》,推尊为“武士道的宪法”,被近代日本军人奉为经典。山鹿思想对幕末明治间勤王武士影响很大,也为近代日本军人所服膺。
江户幕府中期,“国学三大人”——荷田春满、贺茂真渊、本居宣长以“大和心”(日本精神)取代“唐心”(中国儒家精神)和“佛心”(佛教精神),宣扬国粹主义。尤其是“集国学之大成”的本居宣长,将日本古书《古事记》描述的“天照大神”视为实有的帝王,称其“皇国之古道”为最高境界,追求以“神道”为代表的日本文化原始精神,反对儒家思想,力主清除中华文化对日本的影响,高倡“神国”日本统治世界。本居宣长的弟子平田笃胤反对儒学派崇拜中国,力倡“复古神道”。
江户幕府后期,葡萄牙、西班牙、荷兰、俄罗斯、英国、美国等西方国家相继东侵中国、日本、朝鲜。日本儒学家、国学家和洋学家从不同角度竞相探讨挽救民族危机的方略,其共同意向是:精神上推尊日本至上、天皇至尊,方法上超越岛国局限,仿效西洋列强向外侵略。
江户后期提出完整扩张计划的是“经世家”佐藤信渊。他撰《宇内混同秘策》,首句称:“皇大御国乃天地间最初成立之国,为世界万国之根本,故若能经纬其根本,则全世界悉为其郡县,万国君长,皆为臣仆。……安抚万国之苍生,自始便是皇国君主之要务。”宣称兼并亚洲各邻国、统治全世界是上天赋予日本的使命。
佐藤说:“以此神州(指日本)之雄威征彼蠢尔蛮夷,混同世界,统一万国,何难之有哉!”“皇国征伐支那,如节制得宜,五至七年彼国必土崩瓦解。”其计划为:征服支那应先攻略满洲。如得满洲,“则朝鲜、支那次第可图也”。他还具体拟定进攻中国的实施计划:在东京、关西、中州、筑紫、陆奥等八地域实行“富国强兵”,得雄兵20万人,然后由天皇渡海亲征,先锋直扑江南,以南京为临时皇宫之所在,录用支那人才,征服支那之后,再图东南亚、印度。
佐藤信渊先侵略满洲再征服全中国,进而侵占全亚洲的扩张路线,继承和发展了丰臣秀吉思想,成为近代日本军国主义侵略计划之先导。